伸长的守候
强子是我七七届的老同学,虽然不在一个班,但这么多年你来我往走的越来越近,越来越知心。于是,就有了一个小圈子,大家时常一起小聚,喝点小酒聊点过去,洋洋洒洒悠哉游哉。我与他们的经历唯一不同的就是没有当过“知青”,中学毕业那年母亲病故我便因“特困”留城。不过,我比他们还要早“下乡”五六年—刚上小学3年级我们全家就随父亲走“五七”道路下放到农村,要这么论我还是他们的“师傅”呢。其实对于过去,每个人的脑海里都有一段又一段流动的影像,或清晰分明,或已模糊残缺,熟悉与陌生触动的瞬间,重叠了好多个离散的华年,还有久违了的悸动与眷恋。
我很感动强子至今与当年“上山下乡”的村子还有联系,时常还要约上几个同学去怀怀旧放松一把,强子说他与那个村子有着一种无法割舍的情结—是“第二故乡” 养育了他造就了他。当年强子是村里的坏小子,偷鸡摸狗拔园子样样都干过,那时的青年点就像鬼子的据点似的,一旦他们有了“收获”就偷偷摸摸地“改善生活”。返城后的第二年,当年的生产队长进城来看强子,特意带来了两只鸡,他感动得热泪盈眶……35年过去了,村支书村主任换了好几任,却都没把强子当外人,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能叫出他的名字,当然还有他们几个同学。这一次,我终于有机会跟强子他们一起“回家”,也算是了却了我多年来一直想到农村看看如何“旧貌变新颜”的心愿。
初秋时节,天空开始显得高远而清朗,风也渐爽,云也渐远。我们的两台小轿车驶出城区不久就拐进了一条平坦的板油乡道,开始穿越一望无垠的田野,道路两旁是错落有致的杨柳树,一排排影像般从眼前闪过,仿佛畅游在时空的隧道里,令人心旷神怡充满遐想。时而“扎进”一片郁郁葱葱的青纱帐,哈哈,是抱穗在怀的玉米!不用打开车窗就能闻到那扑鼻沁肺的青棒子秸的馨香。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丰美成诗,苍郁如画,咱北方的强悍与柔情、浪漫与朴实、沧桑与罹难,都曾经演绎在这辽远无边的青波碧海里。我们每一个经历过的人都无法忘却那一段刻苦铭心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那个连最起码的“衣食住行”的生活保障都没有的年代。
先说“衣”。那时不论是电影还是宣传画,表现中国人民形象的都是三位主角—工、农、兵,代表农民的是一个漂亮的“铁姑娘”,头扎白毛巾,身穿红夹袄,挽着袖子,抱一捆麦子,紧紧跟在工人老大哥身边。无法确认究竟是啥地方的装束,最起码我家下乡那儿的农民不是那样,老农甚至觉得不可思议—那白毛巾,一天不就脏了吗?怎么洗得起?我觉得我家下乡那里的农民穿着是最有特色的,夏天就不说了,老少爷们最实惠的“冬装”就是黑棉袄,腰上还要扎一条麻绳,裤子是著名的“免裆裤”,裤腿儿较窄,裤裆奇大,裤腰超级宽大、超级高,若提起来,差不多快到胸口了。这种打扮主要是为了防寒,要把裤腰前面折叠一块裹紧,再拿一条布带子当腰带,有的还要把裤腿扎起来。你想想,岂不是一丝冷风也吹不进?天寒地冻,在野地里干活儿,浑身必须严严实实。这还不够,还要穿上“靰鞡头”戴上狗皮帽子和“棉手闷子”,就是一种大棉手套,用绳子挂在脖子上,除了大拇指之外,其余四指是不分叉的。当年的知青们倒是时髦,穿的是现代衣服,虽然也扎一条麻绳,可是前面的对襟不严实,上身和裤子之间有缝隙,裤脚宽松,风能吹进去,冻得哆哆嗦嗦。至于农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们,衣服要绚丽多了,一年四季都是花布衫。冬天她们也穿黑棉袄,但外边是一定要有罩衫,全是各色小碎花布的。下地干活时都要带上大头巾,线织的,各种色彩都有,扎在头上,额上留出一缕刘海,下巴那儿打个结,俏皮之极。
再说“食”。那时城里人每月凭票供应四两油,在农村几乎就见不到油星,有些不明白的是咱盘锦盛产大米,却吃不到大米,吃的都是国家救济的玉米面、高粱米。在农村家家户户的“主食”就是高粱米水饭玉米面大饼子,“主菜”是咸菜疙瘩大葱蘸大酱,好一点的有小咸鱼炒盐豆大豆腐。那时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有一口大酱缸,各家的酱,各有风味,没有两家的味道是一样的,人人都习惯了自家的酱味,不是吗?老妈做的酱,那就是香!在屋檐下,挂上一串串的大蒜辫子、干辣椒、玉米棒子(留种用的),就是现代人眼里一道靓丽的农家小院风景线。不过,做那玉米面大饼子(大家都叫“摔大饼子”)可是有点“技术含量”,要把玉米面和的比较稀软,等锅里的水烧开后,抓一把面团,往水面上的锅沿用力一摔,面团立刻黏在锅边上,形成枣核形,像个两头尖尖的大面包。一个一个地摔上去,排满一圈,然后盖上锅盖,一顿猛火烧,不大工夫就好了,用小铲子把大饼子铲下来,饼子底下就有一层“嘎巴”,那大饼子金黄喷香,一个差不多有3两左右,小伙子一顿能吃三、四个。最难捱的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得靠打渔摸虾填补一些,还要去野地里采些“小根蒜”、“苦苦菜”和“线菜”、“婆婆丁”等,剁碎了掺和一点玉米面做成糊糊吃,那味道是苦溜溜的带着玉米淡淡的清香,勉强能填饱肚子,就是不经饿。于是,一些人(当然包括知青)饿急了会忍不住钻进玉米地里偷摘玉米棒子,也会去摘毛豆、挖地瓜等,那些东西烧着吃都是当年令人垂涎三尺的“美食”,不过,要是让看青的民兵抓住可是要重罚的。老百姓最期盼的当然是风调雨顺粮食满仓柴火兴旺,能够杀猪宰羊过个好年,能够吃上酸菜馅饺子粘豆包,能够吃顿“猪肉炖粉条”可劲儿造,一个字:爽!
提起“住”,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所描绘的“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不过,我们那儿农村的住房没有那么凄惨,大多是土坯墙、茅草顶、木头举架。土坯就是从低洼地里挖出质量极密实的黑泥,扣在木头模子里,掺进稻草屑子加固,阴干后形成的土砖。那房顶的“草”,有的用秫秸,我们村子因为离苇塘近,用的是芦苇,将一捆一捆的芦苇一层层铺好固定好,厚厚的,上面抹上泥巴,可以防雨、防晒、还保暖,屋子内墙用精细的黄泥抹平,如果再将墙上糊上报纸,再吊上顶棚(佣秫秸搭架子),那就相当于现在的别墅了。70年代那阵儿,传统年画几乎完全绝迹了,什么“年年有余”、“五谷丰登”、“观音送子”、“南山寿星”全没有了,都换成了工农兵宣传画和革命样板戏剧照,贴在墙上也挺喜庆的。咱东北的农村,没有床的概念,睡觉的那地方叫火炕,火炕内部的烟道是回形的,烟雾在里面慢慢巡游,然后冒出去就形成家家户户的袅袅炊烟,重要的是烟雾在炕底下一游走,炕面就非常温暖,所谓“老婆、孩子、热炕头”,说的就是这种享受,三九严寒,有什么比“热炕头”更具诱惑力的?在火炕上睡一宿,那跟在床上睡一宿的效果绝对是不一样的,那是舒筋活血、五体通泰,用老农的话讲就是“解乏”,那时的劳动强度超大,要是没有火炕来解乏,第二天根本恢复不了体力。家里要是来了客人,关系亲密的,主人就要热情地招呼:“上炕!上炕!”,于是就脱了鞋,盘腿而坐,围着红红火火的火盆,点上一袋有劲过瘾的“蛤蟆赖”,温暖而和谐。
说到“行”,也会想起鲁迅先生所说的“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乡村的路都是土路,晴天还没有什么,因为人踩车压,路面还比较硬。等到雨天,一走就两脚泥,每只鞋上沾的泥,大约有几斤重,人人走路都像宇航员似的。只有一个办法解脱,那就是脱了鞋子提着光脚走。不过,光脚也不保险,雨中的土路非常滑,弄不好就摔个“狗抢屎”。下雨天马车从路上一过,车辙印要陷下去半尺,大路上压出两条深沟。太阳晒干了路,沟还在,坐着马车上了这种路,颠得屁股疼。那马车,老农叫“大车”,赶车人叫“车老板儿”,每个生产队都有几挂大车,一匹马驾辕,两匹马拉套,就是歌里唱的那种“三套车”。大车轮子是充气的橡胶轮,跑起来挺快,拉个千八百斤的东西没有问题。那车老板儿也是个技术工种,一般都很稳重,能吃苦,尤其三九天大清早上路,贼拉拉的冷,光穿棉袄不行,寒风能打透了,所以车老板在外面都穿一件光板的羊皮袄,好像从威虎山下来的土匪。在那些动荡无助的日子里,多少“知青” 或坐在交“公粮”的大车上或站在村头嘶哑地高唱《北京颂歌》:“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然后呆呆地望着那条泥泞的小路,曲曲弯弯向远方……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来到一个小村外,远远地就可以看到一块大石头上刻着“青沙坨”三个大字(那是强子求人得到的知名人士的墨宝)。一下车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绿树环抱之中,一个类似城里小区的文化广场赫然呈现,有绿草茵茵,有小桥流水,有读书长廊,还有各种体育健身设施,几个老人悠闲地坐在凉亭下聊天,孩子们欢快地在“山”上玩耍。在广场边的路上停着一台熟悉的城市出租车,使人感到这里像是一个被浓缩了的旅游景点。
“看,大喇叭!”我终于发现这里与城里小区不同的地方—在一根相当于3层楼房高的杆子上挂着4个久违了的大喇叭,分别对着东西南北方向,那可是农村最典型也是必不可少的超级音响,会让人想起当年人们在田间地头,聆听大喇叭广播学唱革命歌曲样板戏的热闹场面,最有意思的就是评剧《夺印》里那句:“何支书吃元宵……”。
在广场的东面有一座二层小红楼,我猜想那一定是村委会,强子说当年他们的青年点就在这儿,也是当时村里最好的建筑了,不过是砖石结构的平房。我饶有兴趣地“参观”起来,想象着当年那些“敢把皇帝拉下马”“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初生牛犊们如何地兴妖作怪。如今的村委会门前是一个不大的小院,与文化广场浑然一体,没有栅栏,最抢眼的就是那道独具匠心的“状元墙”,充分表现出现代农村对文化知识的渴望,对人才的尊重,令人敬佩。还没等我细看,年轻的村支书就兴冲冲地赶来,没有任何寒酸就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这青沙坨村有230户人家,800多口人,一共出了50多位状元,远到清华大学,近到盘锦职院,个个都是好样的!我惊喜地在状元墙上发现一个熟悉哥们的名字。与状元墙“遥相呼应”的是另一侧墙上画着的一幅表现当年先辈们吃苦耐劳坚毅不拔真诚坦率精神的《闯关东》,那可是咱大东北的脊梁!有趣的是设计者还有意在画墙前面摆设了一个大磨盘,上面有石碾子,那么如果套上一头毛驴,就能磨出香喷喷的玉米面了。
我们要“下榻”的老王大哥家,就在广场的西侧,是几年前强子“招商引资”介绍来此落户的,他在村里建了一个年产4万只鸡的比较大的养鸡场,儿子家里还开了一个小卖部,别提多富了。老王大哥为了犒劳我们,特意“勒”了一条狗,从水库捞来两条超过10斤一条的大胖头鱼,还有一盆三两一个的大河蟹。面对如此超级“硬菜”,没有任何理由能抵挡住酒肉穿肠过的快乐。在席间,听老村长深情地讲述青沙坨的来历,还意外“收获”关于“翟老倔”“刘老拧”的故事,仿佛看到一代又一代青沙坨人艰难的创业史,还有在这“世外桃源”般一方热土上那淳朴的民风民情。
“过几年,这里的人也能像城里人一样住上楼房!”
“等退休了我就回来!”
年轻的村支书与强子畅快淋漓地举杯相约。我突然感觉强子心中的那些流动的影像,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华丽的背景,如此的简单,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厚重,如此的伸长。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村里人自发来到文化广场,伴着激昂的锣鼓声,摩肩接锺,欢歌笑语,大家不约而同地融入其中,扭起来,跳起来,咱们的日子火起来。
一个守候,是一辈子的无悔与忠诚,用生命去守望荒芜与贫穷的古朴,春华秋实,岁月无声,村庄悄悄地告诉我……
向社会主义新农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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