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惑和机遇有着同样美丽的表象——投资难在这里,迷人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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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林红瑜、吕梦
责编 | 胡巍巍
“我当年为什么选择进联想,因为比较了下,我能拿到的工资更高啊。” 对于这个问题,贺志强大笑后回答得很直接。他说,他就是个“普通人”,也会想着大家经常想的事情。
在联想待了足足32年,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唯一一份。
这份看似单纯的工作,又蕴藏着传奇般的故事——从联想创业的传达室、到香港10年耕耘,再到作为全球CTO做出中国第一部智能手机,最后转战创投圈,在不到三年时间里投出10多个独角兽,并在智能互联网领域异军突起。
这位16岁上北邮,永远考第一的理科尖子,读书时迷恋的却是诗歌和心理学;20岁当所有同学奔向国外时,他却突然顿悟立下“不出名、不出国”原则;30岁“低调”的两次拿下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提出的CPU自动调频和内存管理专利,至今都是PC的基本专利;做了15年CTO后转型投资人,投出100多家企业的同时,他还享受着带中科院、北航博士生的快乐(恐怕是投资圈少有的IT博导)。
自诩“普通人”,却有着不普通的故事,这就是联想创投集团总裁贺志强,人称“老贺”。
联想创投集团总裁贺志强
这次采访,记者准备了近百个问题,不知不觉三个多小时过去,许多从未讲述过的故事,被抽丝剥茧,一一呈现。
我们将其汇总成“九问”,从“人性”到“风险”,从“读书”到“假象”,从“变与不变”的辩证,到“科技与商业”的博弈”,把这位几十年来科技行业亲历者多年的思考,分享出来。
• 第一问:关于人性 • 第二问:关于风险 • 第三问:关于情怀 • 第四问:关于假象 • 第五问:关于变与不变 • 第六问:关于科技与商业 • 第七问:关于读书与思考 • 第八问:关于投资与管理 • 第九问:关于创业与长青 |
第一问:关于“人性”
老贺常说,投资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是最考验人性的,“习惯从众,贪婪,焦虑,有盲点,这都是人性”。
在他看来,投资人本质上应该是“审慎乐观”的,不要纠结于失败,而要善于总结经验,做对每个动作即可。
看项目时,有时候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同意了,贺志强反而不吭声。这时候他会非常警惕,警惕“羊群效应”。大家都看好的,他反而想先放下,再想一想。也有所有人都不同意的场景,贺志强会反问自己,是不是我们自己没看懂。
朋友评价贺志强是个“老好人”,没和谁红过脸。但他反而欢迎团队在项目上进行激烈争论。“机会往往在争论特别激烈的地方。你讨论得越激烈,这个项目的好坏就越清楚。这个时候,有分歧就有价格空间。”他总结了自己的投资体验,看起来像是他研究出来的反人性机制。
第二问:关于“风险”
他曾一周之内两次飞往福建考察电池厂,毫不犹豫的押注宁德时代;而投资蔚来时,李斌办公室里还只有一台电机和两个电池。那段时间,贺志强经常和李斌、秦力洪聊,不谈什么理想,也不看PPT。和李斌讨论最多的是造车首先是重度制造业,团队能不能融到两百亿先把车批量造出来。
在商言商,先不要讲那些看起来美好的远方,而是要想清楚根儿上的问题,想清本质。
最后,联想创投成为蔚来融资名单上第一个原本不是李斌朋友圈的投资机构。
再拿寒武纪来说,这个项目“一出来就很贵”,多年一线技术工作背景的贺志强,太清楚这轮技术巨浪砸过来,谁是金子,谁是沙石。尽管标价高到咂舌,联想创投仍加注了两轮。
“中国的项目还是价格不菲的,甚至有时候比美国、以色列的都贵。很多其实还是有泡沫,贺志强曾考察以色列市场很长时间,“但是要客观看待这个泡沫,泡沫有时候只是一叶障目,未来几年估值增长或者下降都是未知,但是是不是拥有核心技术,应该成为看清本质的准线。”
寒武纪这家研发长达十年的科技公司是第一个把深度学习和处理器指令集结合的团队。创始人陈天石和陈云霁全球最早发布了这个人工智能芯片设计两篇论文,这个闷声做科研的团队的一位成员成为了谷歌最重要的“AI处理器”TPU的设计者,是全球首款商用深度学习专用处理器及全球第一个成功流片并拥有成熟产品的智能芯片公司。
资本寒冬来临之际,寒武纪的估值仍一路向上,目前已高达160亿元。
所有的投资机构都提风控。但是贺志强会跳出审计的角度去看待风险。
第三问:关于“情怀”
“我们这代人很难变成理想主义者”,他不急着否定自己商业的现实的那部分,但也曾在自己的微博上转发了一段话,——“好的投资人应该将社会资本引导到提高整体社会效益,创造社会价值的公司和领导人身上”。
有人问贺志强投不投情怀。贺志强非常认真地承认,不多。然后列举一二三,讲自己的权衡。
“因为我是做企业出身的,我投资的基本指导思想只有三个。第一,投未来有高成长潜力的,因为我需要整个基金有财务上的良好回报;第二,我们投资科技的未来,就是说我们希望我能投出联想的生态;第三个,我们希望能投出现象级公司,情怀的部分我觉得主要集中在这里。”
2017年,联想创投投资了诞生于中科院自动化研究所的中科慧远。
“检测玻璃这个行业,就是在一个小黑屋,工人打着蓝光一片一片看,看有没有气泡,有没有磨损。并且蓝光对工人眼睛伤害特别大,每三个月就要换一批工人。”贺志强说道。
联想创投看中的中科慧远,利用中科院自动化所强大的人工智能机器学习算法,在玻璃盖板行业最难管控的头色印刷工序与镜面银印刷工序中,将品质全检漏检率严格控制在了1%以下,过检率控制在了2%以下,远低于人工全检下仍普遍高于5%的误判率。
目前,中科慧远的设备已经为苹果公司提供触屏玻璃面板的蓝思科技生产线使用,无需额外人工操作,即可8秒检测一片,无论检测效率还是准确度都大幅提升。
不过在其他人眼中,老贺已经是个很有情怀的投资人,他总是说,“做时间的朋友”,没点情怀和信仰的人,哪能成为时间的朋友?
第四问:关于“假象”
“我再给你说个词,假象”,贺志强身子往前探了一下,“比如人们采访做多了,听多了媒体捧他,久了就容易以为自己就是被宣传的那个样子。假象害人。如果没那个定力,还是做个普通人好”。
长期以来,贺志强警惕假象,似乎没打算向媒体展示他的深度和天赋。
他16岁那年从山西一个小城由小学扩建的 “戴帽中学”,凭全省高分考入北京邮电大学,是班里最小但成绩永远最好的学生。坐在斜对侧的同事忍不住说自己从来没听“老贺”说过这些事,贺志强摆手,“确实没吹过这牛,就私底下和朋友喝酒时说过。”
投资做久了也会产生假象,一大笔金钱往往变成一个小数字,他称这个为“数字幻觉”。
为了对抗这种假象,他训练自己在投资出手时保持一种“沉重感”,而这种“沉重感”让他花更多时间去了解风险了解情况再下注。每隔一段时间,他和团队会做深度行业分析,这个习惯从他做CTO开始延续到现在。“基本功特别重要,得做到位。”
诱惑和机遇有着同样美丽的表象——投资难在这里,迷人也在这里。多数时候,贺志强和团队他们手里头捏着一根银针,努力戳看眼前的东西底是泡泡还是果实。
AR气头最盛的那几年,贺志强和团队看了一打的项目,最后一个也没投。2016年当大家对AR、VR避之不及,贺志强反而和媒体多次提到了这个领域的机遇。
他警惕假象,警惕幻觉。
第五问:关于“变与不变”
向前推三十年的故事,不外乎浪起了,潮落了。联想淌过1998年金融海啸一地狼藉,目睹了2001年互联网泡沫被挤破踩破、人心惶惶中扛过的2003年SARS以及哀鸿遍地的2008年金融危机。转眼看BAT、TMD各领风骚,百团大战、O2O、共享经济的疯狂和幻灭,人工智能风起云涌。
曾经身为联想首席技术官的贺志强主导过一个接一个联想核心项目,包括联想主机板、联想笔记本、智能手机以及大数据平台等;在2010年,贺志强主导推出的乐phone,是中国第一款智能手机,那时安卓生态还没有形成雏形,连qq和新浪都还没有安卓版本。于是他就去找腾讯执行副总裁刘成敏聊,找新浪董事长曹国伟聊,说服他们出安卓版本的应用。
这还不够,11年他还成立了一个天使基金,专门投移动互联网安卓生态。抽调了安全实验室的宋春雨,形成了不过四五个人的“乐基金”团队,并在早期投出了乐逗游戏、旷视科技这样备受行业关注的明星项目。
如果说原先的联想乐基金不亚于是一次练手,那么现在“所有高管都知道,创投是联想未来战略中极为重要的部分”。
身份变了,贺志强从联想首席技术官切换为联想创投总裁。多的时候,他一天接触四五个团队,但这不影响他早上六点半就起来游泳。
这个习惯从1993年开始,坚持至今。
蝶泳是自己学会的, “真的难学,因为只有蝶泳是不能分解动作的。”
“我是看书学会蝶泳的。”讲到这里,得意的神色极为少见地出现在他脸上, 换了赛道的贺志强,跟学了一个新泳姿一样。
“很多人问我在一个公司一干30多年,会不会厌倦?没有,我是个干一行爱一行的人,联想给了我许多段独特的机会和体验;并且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能跟柳总、倪总,后来跟元庆一起工作,他们都是一个时代最优秀的领导者。”
第六问:关于“科技与商业”
现阶段,联想创投已投资了百余家公司。这些公司都具有明显的特征:顶尖科技,产业赋能。
2012年旷世科技还叫Face++,创始人印奇刚从清华大学姚期智实验班毕业出来。
当时人脸识别、机器视觉技术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印奇给贺志强展示了一个移动端游戏——“把用户的脸变成稻草人,用户的头移动,稻草人跟着动”。
看着眼前这个娃娃脸的男孩面带郑重,贺志强没忍住开玩笑说,“这个产品唯一的作用可能就是治疗颈椎病”。
调侃归调侃,成为其天使轮投资方后不过6年时间,旷视已经成长为一家聚焦智慧城市和智慧物流的人工智能头部公司,为公安部、中信集团、平安集团、阿里巴巴、东软集团、万科、滴滴出行等提供了智能数据服务。
投Aibee也是如此。2017年年底,林元庆离开百度的消息传出来,贺志强和同事立马联系了他,约定了见面时间。
贺志强觉得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他想做的事儿和我想做的事儿非常一致,都是 AI 与产业的结合,也就是现在经常说的‘产业互联网’思路。更不用说他还是一个顶尖的科学家,有号召力,能吸引一大批优秀的 AI 人才来跟他一起做这件事情”。
2018年,Aibee进行了大规模商业落地,拿到红星美凯龙、新世界集团数亿元战略投资,随后在11月拿到了6000万美金,一跃成为年度成长最快的AI创企之一。
人工智能和行业肌理的深度融合才是真正的机会,联想创投团队有一致的共识。联想有自己的系统化思考和布局,布局中能看到这家投资机构是如何突破惯性的。
别人从点铺盘,联想拉线布局。事实上,联想创投的几个案例,一开始都不是从AI的角度去看的。
贺志强和团队把AI当作智能互联网的关键要素之一,但不是唯一。他们研究国务院发布的报告,根据当中对行业的划分,比如电力、交通运输、电子、汽车、零售等,再围绕IoT、边缘计算、云、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加行业这条线来找。
于是,在智慧城市、智慧工业、智慧交通和智慧医疗等与人工智能最强关联的领域,联想创投持重金入局,提前“占坑”,以期未来5~10年彼此联动、共同发力。
例如在智慧城市领域,联想创投投了中奥科技,通过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给公安提供安防支持;智慧交通领域,不仅投资了蔚来和宁德时代,还投资了深圳智能交通,以很少的成本解决都市核心干道的拥堵问题;在智慧医疗领域,联想创投不仅在内部孵化了联想智慧医疗,还投资了博脑医疗、创感科技、湖图塔(Hututa)、迈步机器人等多支智慧医疗领域国际顶尖创业团队等,而这只是联想创投智能互联网布局的“冰山一角”。
第七问:关于“读书与思考”
到处飞的日子里,贺志强每次都会带一本书上机,一年估摸买了一百来本书,精读二十多本。他最近在看一本关于人性和经济规律的书,叫《动物精神》。
当记者问他,是否是个有好奇心的人,记忆力如何。贺志强说,“如果把随时关心各种事情、各种细节视作好奇的话,我应该不是这种人,我的好奇心可能是对一件事本质的思考。”
正如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当谈到投决会的投票机制时,他提了好几次反问以及“为什么”——
“为什么要有投票制度?”
“为什么有一票否决权?”
“少数服从多数就是对的吗?”
这些不是他抛给记者的问题,而是他平时抛给自己的命题。
接着他慢慢地讲他不认可当前投票制度的原因,随后又有些兴奋地说,明年联想就会用上他新设计的投票方案。
“如果你想要变得聪明,你必须不停追问的问题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是出自《穷查理宝典》的一句话。
这也是贺志强反复在看的一本老书,他不止一次和媒体提到过。如果你了解不同事物的本质规律,就能看到它们之间隐秘的联系。
此时,距离贺志强寻找图数据库项目已经过去两年了。“大数据时代,关系型数据库肯定还是有局限性的,那么就需要新兴的数据库技术,我们找了两年也没有找到中意的项目。图数据库在学术界有研究,但是还没有人能够真正把它产品化出来。”
他的言论中,能看到很多哲学的思考。
“一旦有人能把图数据库做出来,那么就很有可能成为一个平台级公司。我认为中国未来15年,拥有平台级核心技术的公司会非常的有前途。还有像 IoT 领域,芯片公司很少,我们团队一直在找,但是进展也很有限。”贺志强用一种等待的语气,如同等待自然界中极为少见的壮观景象。
《穷查理宝典》里描述过这种等待:“成功投资的关键因素之一就是拥有良好的性格——大多数人总是按捺不住,或者总是担心过度。成功意味着你要非常有耐心,然而又能够在你知道该采取行动时主动出击……光靠性格是不行的。你需要在很长很长的时间内拥有大量的求知欲望。”
除了等待,他花了不少时间在眺望、捕捉那些新鲜明亮的新星。
第八问:关于“投资与管理”
2017年,贺志强频繁出入高校。联想举办的“联想高校AI精英挑战赛”在全国200多所高校、8大赛区收集到了数百个优秀AI项目;在香港,也与所有顶尖高校建立了紧密的联系,更不用说与联想有深厚渊源的中科院。
评价起他接触的这群年轻人时,贺志强非常谦逊:“谁都比我们当年强,聪明得一塌糊涂”。
通过果断的押注和良好的退出,联想创投不但成为联想集团洞察前沿技术和趋势的“眺望塔”,而且在财务上也取得不错的回报。
贺志强一直对团队说,没有一个公司,是靠模仿别人成功的,一定是一群人,基于其独特优势和资源,摸索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打法。所以在他的脑海中,联想创投就是抓住“智能互联网”这个领域、坚持投核心技术,同时发挥联想“企业创投”(CVC)的优势。独立思考不跟风,扎扎实实做行研,结合在联想研究院时的方法,进行前瞻性科技趋势研讨。
随着投的项目越来越多,投后管理也越来越重要,贺志强总结了四个关键要素:
第一,看创业团队是否“说到做到”。主要看过去18个月,团队是否完成了既定的运营和财务目标;
第二,看现金流的情况。这个公司的现金流是不是在健康地增长。健康增长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经营的现金流,第二个方面就是融资的钱;
第三,看行业里竞争格局的变化。公司在整个战略、市场和竞争格局中的位置是否有变化,这是观察公司成长阶段、发展状态非常重要的指标;
第四,看核心团队有没有变化。看整个团队特别是核心成员是向好的方向发展还是在走下坡路。
第九问:关于“创业与长青”
“通过PC,我们爬到了山顶,现在要攀上另一座高峰。但是我们没有捷径,我们必须下到山脚,才能去往另一座山”,2016年5月,联想创投集团成立时,杨元庆对外界是这样说的。
2018年财政年度中期业绩财报中,联想集团的税前营收达到252.93亿美元,较去年同期增长16%,且截至2018年9月30日的季度收入达到了四年来的最高收入。
而联想创投已经从联想内部孵化出了10家优秀子公司和创新业务,茄子快传在全球拥有5亿月活,成为印度的“微信”;联想智慧医疗完成来自平安的大额入股,更与联想超融合、联想大数据和一众智慧医疗应用形成联动;有超过30家被投企业已与联想展开合作,联手推进智能互联网解决方案。
不仅如此,老贺更希望这些创业企业能在文化上反过来影响联想。
“Update ”、“文化迭代速度”,贺志强多次说到这些字眼。他点赞过一个故事——第一代iPhone问世,诺基亚曾评价“这是最贵的手机,而且没有键盘”。就这样,一代巨头在自我的迟缓中沉下去。
当记者借此问及巨头的转型和困境,贺志强没有丝毫回避。
“大公司有一些共同点,公司大了一定会遇到这个问题。”
贺志强进入联想时,上下只有百来人,他一天天看着这个集团逐渐扩充成为五万多名员工的国际化公司。“这是一个如何穿越周期的事情,不过建议那些质疑联想的人,要等他们工作走过30年再来重新探讨这个问题”。
他一点一点展开谈论大公司的困境。
“首先,当企业领导层更新换代时,没找到主人的人选,这很严重,也是巴菲特最痛恨的问题;其二,对大企业而言,前十五年有创业精神,后十五年可能创业精神就变成职业精神了;其三,核心管理层不容易打破思维惯性。
“企业长大后九死一生。”解剖完弊病,大家都没有说话,他让助理打开一溜窗户,轻松地接上一句,“所以我们要把外面的风吹到会议室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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